康乃馨
每到月底,老婦人的兒子都會在賬戶裡多加些錢,好讓羅傑保證他總會對這位顛倒了時代的顧客表現最謙恭的歡迎,這位顧客雖然吃得不比鳥多,卻要求坐在餐館後頭專供三人用餐的最佳席位上。
每當正午十二點鐘響,老闆拉開餐館大門時,阿奈斯夫人總會準時出現,從不缺席;晚間六時三十分,她又會偕同賣花女咪咪到來,咪咪職責是:只要綻放在每一張餐桌上的美麗紅色康乃馨顯露些微的凋萎,她就須將它換掉。
親吻了阿奈斯的手之後,羅傑接過了她的手杖,若是在冬天,還得接過把她包得像頭洋蔥,一層又一層的毛皮服飾。
像個被帆篷環抱的船夫,他小心翼翼地護送她來到她訂的餐桌前,扶著她擠入座椅之後,把小燈籠點亮,挪挪康乃馨,把它襯托出來,然後把菜單擺在她面前。
差不多全盲,差不多全聾,又刻意地作啞,這老婦人點點頭表示滿意,頭上的羽飾誇張地顫了顫,上仰的下巴晃了一下落在一大疊多出的下巴上,形成一個褶邊。
阿奈斯已瀕臨她人生的終點,不再有什麼食慾了,但是她並未喪失屬於她歲月中特有的風格;再怎麼說她也不至於婉拒如此高雅侍奉的餐飲,即令她親愛的、惟一的,永遠在旅行的單身兒子竟然把烹調的重任委託給了陌生人。
不過,千真萬確,那天晚間阿奈斯的確一點胃口也沒有!每一羹匙的湯剛一流到她的喉口就停滯了下來,費了好大的勁兒她總算把那一小灣液體傾入下面的流域中。
阿奈斯很快就覺悟到她實在不該再勉強自己了。
其實,她發覺這是上天賜給她很大的福分,突然她又掙脫了另一種枷鎖。
幾乎全然擺脫了聲音與色彩的需求,她終於可以不要食物了!只是,為了不惹人嫌,哪怕是她兒子,她仍然點了牛排與馬鈴薯;不過往四周偷瞄了一下之後,她鬼鬼祟祟地把每一口食物輕吐在膝上的餐巾上,然後褶起一角蓋上。
麵包與甜點覆盆子果醬也如法炮製,之後,她將濕巴巴的小包塞入手提包裡,繼續假裝進食……她正在藏起的東西。
苦惱困惑,羅傑一本正經地訓斥女侍,要求找回遺失的餐巾,並為阿奈斯夫人點她要的草藥茶。
就在那時刻,老婦人感到一股莫名的衝動……就像好久以前,她懷孕時有的那份渴望……在那種日子裡她所欲求的對象從來無法尋獲,可是現在……現在……婷立在花瓶裡,搖曳在燈光中,一層層的花瓣晶瑩剔透,紅色康乃馨……阿奈斯伸出了手,將花朵湊在鼻尖,深深地嗅了一陣;之後,很高雅地,臉上透著紅光,啟開牙齒,像吃朝鮮薊般地,開始自外層花瓣著口……待她將花心放在桌面時,這才有些感覺到羅傑躬身立在她後面……這時,以一種聾人開口如死亡般驚人,為了禮貌極少加害於人的語調,阿奈斯對他說:“明天得給我白色康乃馨……你交待咪咪好嗎?……白的康乃馨……紅的味道太重……你懂嗎?羅傑?我改吃雛菊之前,想先好好嘗嘗白色康乃馨!”就在這一刻,驚愕的店員與欣然的顧客眾目凝視之下,阿奈斯決定風風光光地離開這個世界,那一聲令她閉氣的朗笑自她一層層的下巴直瀉而下,頭頂上的羽飾也跟著作了最後一次的振翅搖動。